[辩论杂记]给金陵女中的一封信（作者：黄执中）

云的翅膀

所有金陵的小朋友們：
　在電話中得知妳們贏了冠軍，很為大家高興。
　可是，我高興的不是勝利，也不是伴隨著勝利而來的肯定，我高興的是——大家總算嚐到了辯論的樂趣。
　因為在學長的那個年代，我們信仰的，是一種「吃苦」哲學：一種將痛苦視為成功必然代價的哲學。吃苦哲學重視的是流汗、流淚與流血，歌誦的是忍耐、等待與犧牲；吃苦哲學在我們的耳邊一次次的強調，提醒我們傷痕底下的榮耀方能更輝煌，而淚水所洗過的笑容，必將更絢爛。在這種觀念下，人們常掛在嘴邊的，會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是「不經一番寒澈骨，哪得梅花撲鼻香」，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所以信奉吃苦哲學的人，都是嚴肅而憤怒的。在他們心中，都懷一個有嚴肅而偉大的未來，但為了這個未來，他們卻必須忍受著眼前這個令人憤怒且痛苦的現在。吃苦哲學教我們要犧牲眼前、放棄樂趣，因為「樂趣」似乎總是與「偉大」相衝突。眼前的樂趣是鬆暖的、是輕軟的，是誘惑、危險、不深刻且短暫的。是以所有嚴肅而憤怒的青年，都被要求踩踏過那陣鬆軟而略帶玫瑰香氣的嘻鬧，再度握緊手中映著烈陽的刺刀，迎向某個剛健而強力的目標……於是，他們先是因為嚴肅而憤怒，繼之，又因為憤怒而嚴肅。
曾經，我也是個嚴肅而憤怒的人。
　因為在整個高中生涯中，痛苦的訓練，難堪的斥責，尖銳的壓力，喘不過氣來的競爭……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對失敗的恐懼，遠遠大過對勝利的喜愛。我贏了，沒錯，但付出了這麼多，我當然應該贏；我想贏，沒錯，但那是因為忍過了這些痛，我絕對不能再忍受輸！這幾年來，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每次比賽後，坐在位子上的我總是靜默，那時，我不是在回憶場上攻防，不是在反省比賽表現，甚至不是在聽裁判講評……
　我是在尋找勝利的愉悅。
　是的，因為我早已失去了享受勝利的能力。我或許躲避了失敗，達成了期許，得到了獎勵，然而──我沒有贏的滿足。我會麻木而有分寸的微笑、點頭，然後在眾人的背後憤怒於今天表現的瑕疵；我會懷疑所有誇獎我的人，因為那些過度的讚美，彷彿都在暗暗諷刺著某個我所沒達到的水準。
　多可悲啊！
　所以，我常常提醒我的小朋友們：學辯論，不，學任何事情都應該是快樂的。因為人生中沒有什麼學問，會值得以青春歲月中的巨大痛苦作為交換。痛苦，不會讓你成功；甚至，它會摧毀你成功的意義。而快樂，不會讓你特別容易失敗；相反的，正是因為成功的過程充滿快樂，所以追求成功，才會變成一場愉悅的回憶。
　我希望妳們千萬要記得，這次的勝利是美好，不是壓力，而妳們的學習與付出，都應該建立在快樂而非忍耐之上。我會努力讓妳們贏，這是我的責任，但妳們要努力從辯論中發掘樂趣，這是妳們的責任。對妳們而言，如果找資料是痛苦的，那我會讓妳們只靠技巧贏，如果練習是痛苦的，那我會讓妳們只靠架構贏──只要妳喜歡辯論，只要妳們想贏──那我的責任，就是讓妳們用所有愉快的方式贏！
　因為身為一個指導老師，我的失敗，不是在於妳們輸比賽後的流淚，而是在於──妳們贏了，卻麻木而疲憊的笑……
　因為數年之後，妳們會與我分道揚鑣；妳們或許會忘記我的臉，忘記我所教，妳們會在另一個陌生的場合，遇見另一群陌生的人……
　但妳們將不會有我的遺憾。
　這是我所能送給妳們最好，也是唯一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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