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和双梦记 放在茶叶盒里,天黑的时候,我极度想家或是永生不走,这种感觉也出现在大理那间弥漫鸡屎味的潮湿房间里,好似必有其一发生,我也动弹不得,只管等待。如果把整个人生翻过来瞧一瞧那会是怎样的?什么都没有,可什么都在。 每天都有新鲜事情发生,层出不穷,密密麻麻,而我的事情仍无一点进展,头绪只是前一天的完结。像头尾相接的火车,团团转着跑,车门窗一律紧闭,到哪站下车,到的都是一处,站台所至景致大同小异,像蚯蚓团结地下,头尾混淆。车过贵州,山头好似没有墓碑的石头坟墓,兀自突起,不规则地罗列在一起,对渐渐暗下的琥珀色天空显示它顽劣的嶙峋。 我已头昏眼花,或是一直想象自己头昏眼花,带来以往夏天里胳膊和肚皮汗津津凉飕飕的印象,坚持戏谑又温柔地默念,我把你忘了。 如果一个人真诚地生活,他一定住在遥远的地方。这让我想到顾城(而《瓦尔登湖》的梭罗也有同感),当年他们在新西兰养鸡,后来全杀光了,满山遍野的死鸟还有青草味儿和茫然,他有个儿子叫木耳,因为新西兰的山上到处都是硕大的木耳,他还喜欢女孩儿,喜欢英儿,眉色漆黑,分享她的秘密。我也喜欢女孩儿,却不喜欢英儿,她的尖利,像铅笔似的。 在大理看见无数白族女孩儿,她们卖水果,低头纳鞋垫,绣荷包,哼小曲,打银镯子,像朵层层叠叠的云,长了副俊俏的套娃似的眼睛鼻子嘴儿。苍山就在一幢幢白房子后面,有云飘过,投下绵长而巨大的影子,有时候整片饱含雨水的云朵飘不动了,就浮在山头上,哪也不去,蘸满了水。我走在青石板街上觉得渴,空气里的花粉和梅子的甜味让人眩晕,两个女孩在路边的井旁打水冲地,我说能给杯水么,她说我再给你打一桶上来。另一个懒懒散散笑着等她,街边尽是卖扎染印花布的妇女,或是卖梅子和烤乳扇的小店,空气里有烟,成群结队的细小的鸟在烟里飞,让我为之动心。她给我喝大理的井水,甘甜冰凉,我感激不已,用白语说谢谢。街上都是沙扬那撒,白语里姑娘,或是闺女的意思,清澈动人,皮肤略黑,裙摆微微荡漾。我在城里走来走去,想象大理国的样子,满街都是葫芦丝的音乐,恰好最近迷上一首云南民歌,叫小河淌水。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山下小河淌水清攸攸,月亮出来照半坡…… 我咧嘴干笑,希望它变成一片大沼泽。很多说不出来的事儿,希望她能说,变成一支歌飞过去,也必让鸟儿吃了好,或者她本身就是一只鸟儿,淡蓝灰色,没有鹦鹉的浮夸皮毛,勾勒分明,俊俏清秀。鸟飞来飞去,又从窗口跃下,我一阵害怕,怕她骗我,耍弄我,最后在枕边留下一根她独一无二的漆黑头发。而事实上,情况比这个还惨。 我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去了丽江。一眼就看到了雪山映衬在夕阳西下,格外清晰。晚上我鬼使神差地找到了小太监,在四方街的大木牌后面,他高得像支木棍,而且晃摆不定。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让我有“他到哪儿都离不开女人”这样的想法。夜晚的四方街鬼影幢幢,人来人往,四面都是商店和小吃,那里的人在不停地赚钱,看不清人脸,踉踉跄跄,好似鬼城酆都,而我对酆都的印象还要稍好一些。他在丽江已住多日,却仍摸不清街道,甚至忘记回客栈的路。像上学的那阵子一样,边骑车边说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面漆黑,突然彷徨惊叫,这是在哪儿?我们并不像散步的样子,各自有些赶,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就随身隐没在人群里消失不见,或是看小桥流水里的倒影,觉得遥远平静。我去一家广东店买披肩,因为小太监和店主很熟悉,我却不喜欢他热情中透着明显的奸诈,和随手骗钱的伶俐。披肩又长又厚,还加了羊毛,我终究没买。那两个女孩在挑皮线手链,后来我在当地人家买到便宜数倍的玩意,并且买了很多木刻和羊皮画,稻草人,还有一个银饰,配合在纳西老婆婆那里学会盘简单的发髻,这让我对自己心灵手巧的捏造,已到了信以为真的地步。 小太监买了新衣服,穿起来显得更瘦了,好似一口直上直下的腔肠。给他照张倚在客栈白窗户的模样(有人说像印度人),然后在他房间里小坐一下,一会便觉得四周闷。他说了大学的事情,被江西的学校录了,不好,想复读考北师大。我说不赞成,他激动了一下,我们就没说什么了。回去的时候在路边给董白痴电话,她过得不好。我说着说着心往下沉,他们都在关心自己学校的事情,前途很不妙,我在电话里发觉自己没有什么可焦虑的,如果有,也是为那根漆黑且不辞而别的头发,而我也渐渐不放在心上,当作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董白痴声音疲惫乏力,完全没有我在北京考试时分开许久的激动洋溢,像被打击过后的烂扑扑小人儿。我觉得她是我相处得最好的一个摩羯座,简直是太完美了,我们小心且灵巧地避开矛盾,化解一切冲突,还有火土相冲的命相。不好不坏地摆着,相互惦记,惺惺相惜,比如想念你这样的话,还有好多话是突然说不出来的,这样很好。 丽江古城里有条从雪山上淌下的河水,流过每个古老的门户前,水清攸见底,晚上那里就成了许愿河。我买了两个愿望(实际是一只小船),一个送人,另一个是自己的,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没想过愿望除了送人自己还能留着干吗,便许了个可笑的愿望。站在石阶上看着愿望燃着微弱不定的烛光漂向远方,心底浮起一丝渺茫,那种感觉好像它们永远都不会实现,而且背道而驰,愈发糟糕一样。 大多事情是言不由衷,出来旅行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容易激动,常常很高兴,其中的一种情况让我感到干净和舒服。在丽江很不快乐,那里的晚上让我反感。经常迷路,走到没人烟的地方,路过的小店大声放nirvana的不插电,小吃店的人也不诚信,一心只想着钱,心肝里都蛀了洞。四周是鬼影幢幢,并且瞎灯黑火的,我不害怕,就是心烦,为四处不能满意而处心积虑,自己折磨自己(实际上是庸人自扰,当时没意识到),我想那也许是把对某人的思念纠缠一气,绕乱成一堆天线状而毫无头绪,并一直郁郁寡欢下去。 那某人又是谁? 在玉龙雪山下雨了,那是件好事,我经常盼着下大雨,地面像个大湖,风吹浪打,浩淼无人,简直像所有邪恶的隐喻般令人快活和颤栗,我乐坏了,也冻坏了。在高山草甸地带,雨又停了,雨过天晴,这样最美。好似冷酷仙境,遂想起《仙境》那个曲折又心惊肉跳的喜马拉雅故事。山下袅袅青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赞叹格外清晰,已不足为奇。黑色的牛啊,马啊这样的动物在草甸上吃草,玩耍,它们缎子般的耀眼皮毛在阳光下闪烁动人。 回来的时候遇上一群日本人,他们做事龌龊惹人讨厌,得罪数人,不提。 到处都是绿色,像翡翠的颜色,它内含的性能是不可思议的,奇异万分,因为它能使风暴平息,保佑平安,驱除腹泻和恶鬼,公平解决争端,并且对催生顺产大有帮助。植物散发平衡,理智,智慧,透彻,自然和水瓶座的气息,活得挺专心的,这些已足够让我欣喜若狂,不禁莞儿。 我想说点在昆明的事儿,那是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事实上,我的遭遇已经很好了,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生不逢时的悲壮,充其量是那根漆黑的头发,而那已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我试图寻找个打心底喜欢的女孩儿作伴,未果)。小城真窄,到处都是人儿,步调缓慢,昆明话也好懂,其实西南方言都大同小异。彭洪武已经失踪多日,他躲着我,闭而不见,在电话里他忙得鸡飞狗跳,逗。他住在翠湖附近,就是云南大学那儿,我认定它是今年臭名昭著的学校,并好好留意观察进出的学生,他们都是得意且微微沾沾自喜的表情。路过闻一多遇难时候的坡,无法想象时光倒转的样子,就干脆不想。在昆明首先想到西南联大,我站在残破的遗址,心想,重温旧梦,算不算一件煞风景的事情。 这个太政治,我已经不想去关心它,泛滥决堤后怕变成粪青,我不喜欢露骨的疼痛和愤怒,所以大多时候我不是个坚定的朋克,或者说不是。 在街上溜达,突然冒出陌生的恐慌,我背着很大的包,衣服很旧,鞋子也脏了,头发乱糟糟的,和一个人站在街头大声吵架,四周的人都看着我们,擦皮鞋的看热闹地窃喜,我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无心和她继续吵闹,塞给她回去的钱,独自打车走了。傍晚的城市从车窗掠影而过,什么都看见了,可什么都感觉不到,边看边哭,天上突然下雨,划过车窗玻璃模糊一片,最后我像伤心欲绝的样子,下车,过天桥,到旅馆,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放声大哭。 那个时候我想回家。 夜空湛蓝,路灯昏黄,以至觉得树木的绿是晕染而出,这种蓝偏多的艳绿色,也是帮凶。后来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被遗忘的人和事都是扯淡,至于那根漆黑的头发,我倒觉得那是好笑而过时的爱了,水瓶座的女孩儿到处都是,随手都能找到。到这儿来还是件快活的事情,为不高兴的快乐,还在丽江给亲寄了张明信片,没准她一回家就看到了。我在大理幻想与一个姓段的男人私奔(简称段郎)我们乘舟顺流而下,穿越悬崖峭壁,荒野落日,他激动忧伤的声音划破长空,段郎不懂六脉神剑和北冥神功,不是双子座的,脸庞忧郁而清晰,黑褐色的头发从中间分梳,气质动人。 而我不是流落世界尽头的唯一之人,可以将此告诉另一个人,并为此庆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