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本人陈潇,西安交大辩手,2002-2004年四次代表校队参加全国性辩论赛事,3年大学生活,近半年在辩论集训中度过,也算一不小的记录。一路走来,心有疲态,也早已超越辩论胜败。各方评论,未敢阅览,只因自觉略有意气难平,常思对辩论后生留下只言片语,也算“立言”以近君子之名。本文之意,在针砭辩论时弊,非因某人某事而抱怨或塞责。8月比赛,输得心服口服,对教练宽哥,敬佩之情不需在此赘言。深恐有无聊看客读完此文妄加猜测引申,乱拉关系,特此明示。 辩论赛 – 让辩手说自己的话 如今回想我自己第一次准备辩论赛,虽然时隔9年,夜阑人静埋头桌前奋笔疾书的情景,仍清晰可见,如一梦方醒。相比之下,2004全辩盛事才过去一个月,回忆起来,却无法从脑子里钩起什么特别深刻值得品位的段落。似乎一片平铺直叙,理所当然,除了饭桌上推杯换盏间少不了的真情流露,也再品不出辩论有多少味道了。 毕竟是个辩手,回头思考的习惯是在脑子里扎了根了。9年往事,一脉而承:从初中时的毫无逻辑,冲劲十足,到大一新生杯的年少轻狂,妄言好辩,再到大二的盛气依然,不失风度,最后到如今的辩则辩矣,屡屡忘所当言。感慨时光飞逝之下,不免略觉蹊跷。按理,辩论越久,经验越丰富,积累越深厚,语言当越完善,表现当越精彩,为何反不知所言?盖因说出的话不是自己所想,而是教练所想而已。 刚上大一参加院辩论队,对教练颇为钦佩,感觉遇到比赛不管自己想出如何完善的框架,都不入教练法眼。只要教练出马,做一个完美框架,我等小辈将之熟记,上场后便能挥斥方遒,无往不胜,外加显示出我辈思想深邃,高人一等。然而教练一番话令人失望:再好的框架,不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根本就不可能打出来,更不可能赢比赛。宁愿要一个你们自己做的烂框架,不要我们做的好框架。当时听来无甚感觉,不想3年之后,今日当我辩论水平早已远超教练之时,反觉这句话无意中触摸到了辩论的真谛。 人常说辩论乃思想之辩,语言之辩。追问一句,谁的思想?谁的语言?教练的还是队员的?其实这个问题,放在别的竞技项目上,提出来可算笑谈。踢足球比的是技术,技术是谁的?腿长在队员身上啊。教练管什么?各个队员间如何协调。再强的教练,不可能“ 脚把脚”地教队员如何踢球。辩论赛,不但同理,更甚之。足球技术还可以模仿,思想是模仿不来的,更是教不来的,更更是两个月集训教不来的。硬教硬学,最后只能是言不由衷,不伦不类。 难怪某二、三流作者在南方体育一篇文章中把大学生辩论赛称为“世界上最无聊的竞技项目”。观众看辩论赛,一看思维深度,交锋激烈,二看表达精彩,三看学问见识。辩手呢?思维全是教练的,再深再厚,站在场上一看黑压压一片观众,早已忘了大半。思维没了,表达更不必说,就算硬说出几个场下准备好的类比例证,套话空话,也显得生硬无比,底气不足,毫无感染力。学问见识,倒是也可以靠背诵念稿,可惜没了发自内心真诚表达的骨架子,再好的资料也只能如细砂碎石随风乱舞。如此比赛,观众看完只能是兴趣索然,除了几个数据几个故事听来新鲜一下,思维压根无法跟着辩手的思维深入游走-因为辩手本身也便没有表现出什么思维。一两场下来,这个观众以后就可能不看辩论赛了,辩论赛可能从此就失去了很好的观众。辩手呢?赢了的相拥而笑,按部就班地反省一下“美中不足”,大可心安理得地去饭馆庆祝了,殊不知评委从两个矮子里拔出个将军时是如何的苦笑不止。输的则痛心悔恨,“这句话忘了说了”,“刚才为什么不这样说”,都是教练说过的东西,怎么就记不住呢,说不出来呢?自己纳闷,教练也纳闷。 我们的教练都是很好的。最好的教练就是带过自己的教练,从他们身上看到许多成功者必备的素质:责任心,充沛的精力,不断思索的精神,埋头苦干,不辞辛劳,敢说敢做的风格。然而,教练不是上帝,教练再强,不可能上场打比赛,说出来的东西评委不计分的。所以,教练的作用是“教辩手如何练”,而不是“教辩手如何想,如何说”。回顾华语辩论赛10年,从93年的许金龙,95年的林正疆,到去年的黄执中,虽然都在国辩决战中饮恨,但其在场上滔滔不绝之下,所表现的是自己通过对辩题的百般思索发掘出的创造性的想法和随之而来的真情实感,说的是自己的话。思维发自内心,表达就一气呵成,情感就自然流露,入情入理,于是或引人入胜,或感人至深。巧合的是,他们都是台湾辩手,他们的教练恰恰是华语辩论圈里对辩手影响最小的教练(林正疆甚至没有教练)。说到这里,执中兄那句话是值得品位的:“台湾的辩手在场上场下是同一个人,大陆的辩手在场上场下是两个人。”(执中兄可能从我身上特别看到了这一点)大陆的教练和中国的家长一样,无事不管,无事不忧,但也许这恰恰是大陆辩论队顽疾难去的症结之一。逻辑基础四平八稳,辩论技巧滚瓜烂熟,然而说的不是自己的话,琢磨的不是自己的理,表现的不是自己的想法,框架再好,有什么用?!辩论是自己的辩论,不是教练的辩论。搬一些自己都一知半解不甚了了的理论,想让观众接受并且感兴趣,白费力气,徒劳而已。 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况更多地出现在高水平的辩论赛事和辩论队中。无论是出于学校荣誉,还是教练对胜利的渴望,急于求成的心态多多少少是有的。于是训练中忽视基本素质的培养,走路还没走熟就赶着教跑步,一天天练习比赛打下来,拔苗助长。临战前准备框架,教练思维缜密包揽全局,直接告诉辩手“你该怎么说”就以为尽了好教练之职。结果遇到一些问题,明明三番五次说过,辩手却怎么也记不住,教练郁闷,辩手也自责。有没有好好想一想,除了黄药师的老婆冯恒和西蜀谋士张松这种旷古奇才,谁又能把别人写的文章读个几遍就背诵如流呢?更不要说,从接受到掌握,从掌握到运用,还要在大脑里加工处理好几个昼夜呢。场下纵使记住,也难以融会贯通,上了场的表现,不要说教练观众,辩手自己也难以满意。2002年比赛完,有人谬赞说我的潜力可比当年四位师兄。两年过去了,比赛反倒打得不如当年那么畅快。自己也看到很多辩手,一段辩论的生活过后,回头再想,除了每天低水平重复的练习赛,除了教练的严格和多认识了几个脸熟的朋友,辩论是什么?给了我什么?成了他们心里最大的疑惑,甚至是痛苦。辩论因此失去了很多很好的辩手,这不能说是不令人痛心的。然而,教练又何错之有?他们也确实是苦心一片。听闻某兄弟院校教练在比赛前临时改框架,伏案写到半夜3点,最后比赛还是输了。想到这些“辩论老师”的辛苦,想到辩论赛的残酷,不免叹一句“可怜天下教练之心”。这可能也正是大陆辩论一处永远的痛。 于是,一个悖论出现了,有高水平教练的地方,辩手往往苦于不能说自己的话;而辩手有施展空间的地方,辩论又往往在低水平重复。特别明显的情况是,为了赢得重大比赛,学校用心费力,教练也压力颇大,不得不将自己的想法灌输于辩手以确保胜利。辩手呢?得到的是上上下下无比的关怀,但这种关怀更多的是工具性的,而不是人性的。谁让辩论如此功利?正是那个让辩论如此风光的东西(大家自己想)。悖论之上又是悖论,辩论中人,何以担待啊……然而,毕竟,辩论是自己,辩论是辩论,辩论不是作秀,不是摆场面挣脸面。辩手不负辩论赛,辩论赛也勿要负辩手,辩论对他们来说,有时就是全部。教练老师用心良苦,令人佩服,但着力有当,多听意见,好辩手未必是好教练,好教练未必需要是好辩手。 所以,教练们,歇歇吧,让辩手们自己多理理自己的想法,多说说自己的话吧。即使那些想法在你看来是幼稚的,说出的话在你听来是浅薄的,但毕竟,那发源于他们的内心,当他们与人交流,向人表达,那种自然而然捍卫观点的激情和真诚,会让辩论给观众留下一种难以忘怀的触动,让观众给辩论、给辩手留下一个暗暗点头的赞赏。事过境迁,当教练和辩手度过一段辩论的生活,回头看这人生经历,超越胜败之后,却是对辩论、对人生的感悟,更多一分理解他人长短,关照人情世故的书生情怀。如此,方是我心中所想一句话的道理:辩论,非场上之辩,乃场下之辩;非口舌之辩,乃心中之辩;非一时之辩,乃人生之辩。 (昨夜点评新生赛,听闻一新生对恐怖分子嗤之以鼻,喻为“疯狗”,不禁为后辈看问题之随意、极端、偏颇而扼腕痛心。回家路上低头回想辩论几年,所得不少,尤懂得老祖宗所讲“推己及人”,懂得设身处地,公正平和地看待世间一切“善”与“恶”。早上醒来突发奇想,本不愿再对往事有所追述,却也忍不住乱洒狂人语一番。对错是非,与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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