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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楼记 “隋十宫在江都县北长阜苑内，依林傍涧，因高跨阜，随地形置焉，并隋炀学立也，为蜀岗十宫：归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枫林宫、大雷宫、小雷宫、春草宫、九华宫、光汾宫。隋炀亦称长阜苑十宫，后毁于大火。
———《寿春图经》 建康城内歌舞升平。杯觥交错，繁灯夺霁华。
琉璃瓦，白玉屏，金碧厅柱，锦缎玉榻。陈朝后主怀中紧拥着当朝宠妃，醉生梦死，恣饮欢谑。龙膝上半倚着的正是倾国倾城的华妃，一把落地七尺的青丝随便拢了几个发髻垂着，斜斜坠着一支簪子。眼波流转，便笑得粉面桃花，姹紫嫣红。
光照殿内骄淫跋扈，帝王膑妃通宵达旦寻欢作乐。城外已是战火纷飞，鼓声震野。晋王的军队南下一路征讨，所触陈朝兵马溃不成军。像气数已尽的国家一样，不堪一击。苏州河畔竟横尸饿殍，民不聊生，遍地野骨皑皑，淹没在荒草之间。夜如白昼的光照殿，被形同虚设的城池楼榭所环绕，层层压顶，成了腐朽帝王掩耳盗铃的虚帐，却不知强大的晋王军队早已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了。破城，不过是时间上的等待。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物华天宝的荣气早已殆尽，陈后主和嫔妃共吟《玉树后庭花》。良晨美景，庭花纷纷凋落，这或许便是亡国先兆，白虹贯日，陈国是要灭亡的。
华妃整日笑靥如花，宛如将开败的琼花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绽放触目惊心的妖气。木梳缓缓滑过如黛青丝，铜镜里终究不过是玉颜消瘦的佳容，眉头轻轻拧着，卷尽愁云。华妃手执圆扇，香凝轻叹，总不免缱绻起当朝的繁花似锦来。
就是在秦淮水边，春事迟暮，草色天涯，短楫桃根渡，后主游至青楼，邂逅了当年的华妃，她青丝如水般长泻七尺，腰肢纤堕，癔冶多态。倚银屏，春宽梦窄，低眉信眼，刹时水山羞黛。后主便选她入了宫，立为华妃，为当朝的春华景明，物华天宝。那时建康城内晴烟冉冉，她与帝王游荡随风，歌纨金镂，绵绵十载光阴，娇尘软雾却已化为轻絮，念羁情，这国家竟也终究破碎山河了。隐约铜镜中，华妃兀自一笑，纤纤玉颈上这颗漂亮的脑袋也不知何时会被拿了去，血腥四溅。
破鸾慵舞，她终要目睹这王国如何轰然坍塌了，昏天地暗的毁灭快感扑面而来，只可惜辇路无法重来，却怎奈得楼镧熏被，春梦中夜夜笙歌酒醒。 一口胭脂井，一只竹筐篓，晋王大破城门，长驱直入。后主不忍苦受敌军侮辱，终自行了断，拉了个沈皇后做陪葬，宠姬华妃被逼入竹筐篓，本是要投入深井溺死，做个殉葬，却无意中将一抹胭脂擦在幽苔众生的井壁上，醉香零落，楚楚动人，竟让晋王动了恻隐之心，怜香惜玉起来。见她一头落地乌丝垂足尖微颤，褪粉消黛，淡墨愁凝，于是挥手作罢，令那些将士们退下去。
风中空气一阵一阵有些急的时候，那些修长的宫囿植物就一阵晃动，叶子相互擦出像手指抚琴磨娑出来的声音。破碎不堪，凌乱徘徊。
可会吟赋《玉树后庭花》？晋王上前一步，轻声问道。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为何不将陈朝妖姬一道赶尽杀绝，而偏独留我一人，孤守金殿，悲悲切切。华妃青铅素靥，嘴角竟浮现一丝妖冶颦笑，微带嘲讽，令人寒不彻骨。
便是这一魑魅妖颜了，当她缓缓垂下眼睑的时候，迷楼檐下好像有水帘一样，忽然又结成冰了，垂着前世的冰棱，谁人又数着一柱柱冰棱打发着一寸寸以为不会完结的光阴。她前世不过是冶叶昌条，轻如浮萍，今世又身沦青楼，漂泊伥魂，得后主宠幸享十载荣华富贵，离痕欢睡，到头来却又是浮野漂萍，最终还是要死个朗朗清清。
那就留了下来吧，不必去殉死了。逶迤的薄云贴紧变换着颜色的青空，帝王宫府中消殆遗尽的颓靡浮风卷过晋王硬硬的发梢，棱角分明的脸庞，微含笑意的眼神。神态自若，他说，我收了你，如何。
华妃，青丝如黛，抿过唇上娇艳欲滴的胭脂，仔仔细细绾起一卷一卷长发，插上牙梳珠翠，斜簪两股赤金步摇，鬓摇烟碧，一左一右排珠的耳坠子，安花著叶，紫丝罗带鸳鸯结。镜中那纤纤玉颈白暇如雪，面庞新妆已上，转瞬间又仿若妖魅，双唇带着蛊惑人心的弧度。
昔太公蒙面以斩妲妃，今岂可留此妖姬。流言四起，满城风雨。今朝总有个前朝的魑魅妖姬，妖言惑众，笑靥如花。把当朝的容气消磨耗尽，独一无二。晋王听此微微一笑，目瞥身旁玳瑁锦绸的华妃，她只是身子轻轻向后一颤，便面无表情了。三日后，妖姬斩首示众在南城门，眼睛一直惶悚睁着，死死盯望着东方，青丝碎断，发髻凌乱。血顺着白皙玉颈缓缓倾流，滴滴滑落到枯槁城墙砖瓦，凝固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百姓以为那便是青丝惑众的华妃，前朝魑魅，竟争先睹其姿容。纷纷咨啧不已。 那不过是陈朝第四十个公主，被将相在清溪水畔斩了首，替作了华妃，死不瞑目。晋王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生硬的发梢，微含笑意的眼神却目露猩红，他说，从今天起，你便不再是华妃了，宣者为贵，葳蕤脉脉，立为“萱妃”，如何。
华妃已死，恐怕是有人要将我踢出宫去，做个妖妇吧。萱妃还是嘴角间的妖媚与嘲讽，鬓簪白色茶花，腰肢纤细，眼波流转，面泛桃红，婀娜动人。
晋王听后竟微微一震。 第二年，隋建立。
房陵王成了太子，那个懦弱胆怯的庸才是晋王的兄长。萱妃如暴殄尤物一般赠于了房陵王，成了太子妃。大宴之夜，群臣酊聍，奢靡的之气在潮涌的空气中恍恍漂浮，犹如当年建康的光照殿内，酒气檀香萦绕纠缠，强大而空浮的衰颓袭人席间。萱妃得宠于房陵王，在他怀中依旧笑得妖娆。嗜血娇唇微启，却欲言又止。恍若隔世般得如同南朝旧梦重温。惟有一人正襟危坐，冷眼浮扫迷乱醉酒的众人，直到目光落入那妖妇身上。离魂暗逐，萱妃迎上男人的眼神，柳眉高挑，几缕前垂的青丝，目光迅速交缠蛇窜后，她笑得更加灿烂迷离，犹如报复般得嚣张快意。他依旧不动声色。
晋王那夜表情波澜不惊，浮光掠过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一闪，令众人琢磨不透。 太子很快被废掉了，犹如当初册立时的不假思索。短景终究归秋，父皇怒斥他竟大肆渲染宫廷颓靡奢侈之风，纵夜饮酒，骄淫无度。于是废长立幼，二皇子晋王如愿以偿，成了太子。那天他依旧面无表情，只身去了房陵宫，直奔他兄长的寝宫。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阵阵嬉笑醉语，杯觥相撞，此起彼伏，晋王踢破那沉香木门，抽刀挥向斡旋床第之间的房陵王。风吹过他硬硬棕红色的发梢，还是那双微泛猩红的眼睛，他用手紧紧蒙住了萱妃的眼睛，刀落下，血沫飞溅。他的兄长在惊悚中竟毫无嘶嚎挣扎，便人头落地，身首异处。萱妃缓缓抬起头来，七尺青丝散尽下来，玉钗摇摇欲坠，脸上还粉泪盈盈，嘴角残留飞溅着的血沫。见到那张曾经泰然自若许着承诺的脸，突然笑了，又是那般妩媚蛊惑，嚣张快意的妖笑。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萱妃眉黛微挑，坠粉飘香。
我来接你做我的皇妃。梧桐坠叶飘香尽，芳菲荼靡，晋王眼帘的开阖决定了三分之二脸孔的明暗。 跟我走吧，便是这一句承诺，晋王成了隋炀帝。
用了那把噬血的长刀结束了他父皇的帝王生涯，又是一道血光四射，浸染晋王的太子黄袍，他父皇久久不愿垂下的手，醒睁的圆眼，历历在目。也许至死都困惑他信赖的二皇子，那最后挥刀眼中的一抹猩红，竟一意孤行。
你们让我等太久了。炀帝浮现一如既往漠视冷淡眼神。 篡夺皇位，杀兄弑父。炀帝在紫渊宫整日地瑶瑟玉箫、舞音迭奏。像一头自暴自弃的野兽，噬血一触即发地点燃他所有的隐埋欲望和残酷。
这天下便由我们肆意挥霍了。炀帝突然仰天长笑彻悟，帝王不过是轮流更迭奢侈的一种重复把戏。
他是个改朝换代继续游戏的帝王。
萱妃依旧整日放纵无端，伸着长长的腿，端起酒樽浅浅地啜了一口血红血红的酒，眼睛从遮蔽住的发丝当中看上来，猫一样转来转去。目光落入炀帝身上时又迷离模糊地笑着，尘染蛾眉，秋波湛湛，明丽眼睑下方有一块游弋不定的阴影。陪随着帝王出入蜀岗十宫，层层迷楼，依林傍涧，错综复杂。白雪中娇嫩的粉红，是在一道银蓝色的涧水环绕之内，还有依照天然地形造就的一座城池，楼台画屏，水晶帘下，云母屏开。东风吹过日衔山，细密空气缓缓流离膨胀，针一般来来来回回穿透帝王和皇妃，绣一幅大得现在看不出来的锦缎。脚下一片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
迷楼便是长阜苑十宫了，伫江都一隅，因高跨阜，随地形置焉，内部格局纵横交错犹如迷宫一般，遍处的珍奇异宝，富丽颓靡，肉林酒池，男女相逐其间。若无人指点迷津，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这迷局。
又有谁敢来指点迷津？工匠宇文修筑迷楼后便饮鸩自尽了。临终遗言，赤芒星划破长空，这隋朝的灾难是要降临了。
芳草碧色，飞絮乱红。迷楼的最景莫过于暮春时节了，大兴城内萧风飒飒，黄沙弥漫的时候，炀帝开始思慕春繁景明的江都，不知明年暮春殆尽，自己又身处何方，江山或许早已易主。于是他决定南下江都，重游迷楼。
年岁流转，人间偷换。历史重复上演着惊人的相似，不过是十载前，南朝楼台摇曳在靡风细雨中，残留下一个妖媚的华妃，便亡国自毁，今宵重景旧现，隋朝二世天上人间，穷奢极侈，又潦倒到气数已尽，魑魅萱妃，永远像一个亡国妖魂，斜亸红绡，云鬟略纾，挥散不去脸上的销魂荡魄的沉醉笑容，目睹朝政风雨迷离，支离破碎，昌盛繁华，如锦衣似绸缎一般层层褪去，不留痕迹。
我要亲眼看见它的毁灭，醉酒后的萱妃娇嗔笑道，乌丝如水蛇般直泻飘摇。白牙寒光一闪，露出嘲讽尖锐的笑容，就是等这一刻了。炀帝也不生气，只是笑着，紧紧拥着他的宠姬。世事漫如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凤隔龙楼连霄汉，玉树琼化作烟萝。紫渊宫内有种撕心裂肺的挣扎，像先王临死前久久不能垂下的手，仓皇破碎。
东都洛阳宛如一个四面楚歌的金笼子，颤巍巍地孑立关中一隅，兵戈四起，刀光剑影，众叛亲离，血流成河。炀帝决定动身南下，结绮了浩荡龙船，巡游江都。大臣劝谏，陛下南下这紫渊宫形同虚设，政权必将旁落，谅三思而后行。炀帝嘴角微微上扬，竟浮现一丝苦楚，轻声道，拖出去，斩了。一旁的萱妃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腿，打了个哈欠。
忠臣死了，小官继续谏阻，若陛下执意南下，这隋朝天下就不再是你的了。
一挥手，便又是一道血腥四溅。从都城到汜水，由汜水再往汴梁，途中不间断地有上书劝谏。炀帝将企图阻拦他道路的人赶尽杀绝，臣相死了，小官进谏，小官被斩，宦官求见，宦官被杀，百姓拦路跪倒请回，车辕就残忍地从他们身上轧碎过去。
杀。杀。杀。
炀帝不耐烦地噬血杀人，一意孤行。他最后竟说，就算天欲亡我，也要将苍天杀个遍体鳞伤，汩汩淌着血。眼中的猩红熊燃，逆天得义无返顾。
洛阳已经沦陷，山河破碎，昔日紫渊宫被大火付之一炬。叛军四处插旗立王，兵戈铁马，气霄冲天。
或许炀帝已经老了，不再是初逢萱妃那般泰然自若，棱角分明了。樱花落尽春将困，南朝光照殿后的那口胭脂井边，年少的炀帝叫做晋王，回眸笑靥萱妃的叫做华妃。一句风中轻轻承诺竟十载不变，笙歌末路，惊鸿一瞥。，她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独一无二的、能把什么人都消磨耗尽的绝色佳人，永远都不死心地搜寻期盼那个人的身影。三生万物，所谓三打，便是年复一年，她换了千万张嘴脸，魑魅妖笑，他回回识破。杀了兄，弑了父，最终是亡了国。
待踏马蹄的清夜月，笙箫吹断水云间，炀帝每每从噩梦中惊醒，萱妃总是在他身边，轻拍床身，哄着帝王在混沌摇晃中沉沉睡去。宫外的一曲清歌竟唱得肝肠寸断起来，萱妃晚妆初上，却已是彻夜未眠。
城门紧锁，像上古时候漆黑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按兵不动。上悬“迷楼”两大字，在暗夜里凄厉地突现出来，媸媸散着寒气，再一看，是用无数白骨堆砌而成，互相勾搭，发出无声的呜咽。涧水便成为了天然的护城河，比预计的更深陡宽阔，黑幽幽地，彻底澄清的水光时隐时现，水声訇訇。
宫外的烟花放了一夜。萱妃像黑暗中的一只猫，想着天诛地灭般毁灭的快感。
又要亡了吧，铁蹄踏近，我这纤纤玉颈上的脑袋终是要被拿了去了，奇迹不可能出现第二次。 临终前的炀帝还在放纵恣饮。他最终是老了，败光家财，染了病，身体垮了，意志也化作虚无，也许还落得声名狼藉，可仍鬼迷心窍地忠贞于她，萱妃。望着她娇艳的欢笑，因为想到她看似永葆青春实则同样在败坏难支，而发自内心地感到难过。 迷楼，一旦进者，便今生今世永不出来。也许总会有一个冬天再也迎不来的春天，暮尽，江都城外西南一把大火，迷楼毁尽。传说一女子逐渐化为雪白的雾气蒸腾上升，黑发上缀满一丛一丛鲜艳的火，突然她的鲜红的衣裳飞出来，一瞬间惊鸿的一个皎洁，变成水汽弥漫，而如同三昧真火烧得岩石都潸然熔化，比任何一次席卷都猖獗汹涌。一袭透霓虹、攒星斗、灼灼霞光的红衣也随之飞来，火焰中竟看见女子妖娆媸笑，七尺青丝寸断，眼睑下一曳阴影。
山峰烧着了，浓烟滚滚，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明白的。
偷月沁白，与日争红。 同年，隋朝灭亡。临终前炀帝鼻梁，直而挺地将光分成明的暗的两边，沿着他坚毅的额头、眉心一路划下来，划过人中，在唯一峻峭中略带柔和的下颌终于混淆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明亮一边的眼睑下方有一块游弋不定的阴影，或许是灯上有只扑火的蛾子。他说那是迷楼中的最后一只飞蛾，烧死了。
（旧文一篇，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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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卡
发表于 2004-6-5 1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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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5 17:13: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