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易寒:总统辩论:在广场与剧场之间 熊易寒-------------------------------------------------------------------------------- 【我要评论】【该文章阅读量:33】【字号:大 中 小】 看了布什与克里的两场电视辩论,两人暗藏机锋的辩辞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我更关心的是,辩论本身作为获取权力的一种方式意味着什么? 权力来自广场 电影《恺撒大帝》有这样一个情节:迎接庞培凯旋归来的代理执政官恺撒,面对广场上 欢呼的民众那无以复加的狂热情绪,突然间头晕目眩、旧疾复发,在清醒之后他立刻觉悟到 :至高无上的权力就蕴藏在广场上的大众之中,谁能够控制大众,谁就能够主宰历史!为了 取代庞培成为民众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恺撒先是将独女许配给庞培,借枕边风从女婿那借得 一支军队,继而出征高卢,浴血奋战,立下赫赫武功,并逐渐实现军队的“私有化”??只知 有恺撒,不知有国家。数年之后,元老院和庞培相继对恺撒的野心感到不安,不得不站到英 雄的对立面;此举正中恺撒下怀,因为反对英雄,就必然会激怒英雄的崇拜者??大众。在罗 马民众眼中,庞培一伙不过是忌贤妒能。这一观念因恺撒爱将安东尼在广场上的演讲而得到 强化??当恺撒在前线为罗马开疆拓土的时候,庞培和元老院却在密室中酝酿对付他的阴谋。 是可忍,孰不可忍?庞培,这颗昔日照亮罗马广场的太阳,此时却被广场所遗弃! 广场和密室在这里都作为一种隐喻。面向广场就意味着把大众作为权力的来源,从大众 的激情或狂热中汲取能量;而“密室政治”则倚重少数权势人物。很大程度上,元老院就是 这样一个密室??至少对于广场上的民众来说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恺撒对庞培的胜利也就 是广场对密室的胜利。 但“密室政治”与“广场政治”并不是截然对立的。广场上的大众极有可能被密室里走 出来的阴谋家所蒙蔽和利用。而广场一旦受骗,其结果将是灾难性的,罗马共和国和魏玛共 和国就是这样失落的,随之而来的就是帝国、专制和无休止的战争。悖论于是产生:广场是 人民主权(更准确地说是平民政治)的象征物,然而广场上却潜伏着巨大的政治风险。人民 或平民一旦失去制约,也会异化成霍布斯笔下张牙舞爪的利维坦,而僭主就躲在利维坦的耳 朵里发号施令。 朱学勤先生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广场政治的本质:广场作为“民粹主义的政治动员方式” ,“是民粹领袖与民众直接对话,吸取民粹资源,动员民粹激情的最佳场所。”[1]诚然, 民粹主义不乏其自有的价值,至少它张扬了人、尤其是底层者的高贵,但是由于自身逻辑的 缺陷和缺乏制度化的支撑,历史上的一切民粹运动最终都与大独裁者走到了一起。民粹主义 的悲剧性在于:渴慕最大的平等,得到的却是最大的不平等。这一切似乎并非偶然而是宿命 所归。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就此放弃广场,将政治彻底交付密室(专制者)或剧场(议会)呢 ? 广场虚拟化与剧场化 而今,布什和克里面对的也是一个广场,一个由卫星电视构建出来的虚拟广场。当他们 面对摄像机镜头时,有成百万、上千万甚至过亿的美国人在注视着他们。这是一个比任何现 实的广场庞大百倍的广场。虽然并非每一个美国公民都可以亲临其境,但只要打开电视机, 便能够借助高清晰画面和环绕立体声营造的视听幻觉进入这个虚拟的广场。同时,辩论本身 所具有的表演性质和作秀成分,以及经由电视直播、家庭影院收看的这一事实,似乎都在暗 示我们:这不过是一场政治戏剧,或者用更时髦的话说,是政治家的脱口秀(talk show)罢 了。 于是,在卢梭那里截然对立的广场生活与剧场生活在此合而为一了。在卢梭看来: 1.广场是自然状态,光明、透明、公开、无隐;剧场是文明伪饰,阴暗、混浊、隐蔽、 龌龊。 2.广场上的集体舞蹈是社会教化,没有演员,也没有观众,舞蹈者自我表演,自我欣赏 ,身体与心灵同样健康,表演与观赏合而为一;剧场里的戏剧是异化。演员表演他人的愿望 ,公众让渡自己的实践是道德游戏,是道德主体的分裂。 3.广场上的政治集会是直接民主制的体现,主权与主权者相会于广场,没有代表,不需 代表,行政与代议合一,政治公开,不存在台前政客,台后交易,议院异化症就此灭绝;剧 场里的代议制是主权与主权者的分裂,代表制横插其间,台上是表演,台下是观赏,是剧场 效应症的政治表现。 4.广场上的集体舞蹈具有和同合一的功能,能磨灭人与人的差异、距离、纠纷,把人民 直接联系在一个精神血缘的大家庭里;剧场里的表演使个人突出、情志分离、家庭破裂、社 会解体、人民涣散。[2] 对剧场生活深恶痛绝的卢梭,探出头来遥望广场,看到的不免只是炫目的阳光,而忽视 了正朝广场上空缓缓飘来的阴霾,如朱学勤所指出的:“广场文化是排他性文化”、“广场 心理是从众心理”、“广场狂欢是意识形态的操演,它听从奇里斯玛的话语催眠暗示”、 “广场政治是民众冲动的海洋”、“广场本身走向悖论,广场成为扩大的剧场,成为每一个 人对每一个人的表演”……[3] 以上所说的广场皆是指实有的广场,那么虚拟的广场是否也如此呢? 在虚拟的广场,人们各自面对着电视机屏幕,冷静者得以保持清醒,激动者也不易影响 他人,而不至于像在实有的广场那样,越是极端的情绪越是容易在人群中交叉感染,人们变 得冲动、非理性、迫不及待地寻求宣泄,被淹没在群体中因而感知到自我渺小的个人愈加渴 望英雄的出现??把自己纳入到一个有组织的计划或行动中去。相反,人们可以翘起二郎腿, 一边喝咖啡一边对辩论双方评头论足,政治的严肃性与残酷性被家庭生活的温馨气氛化于无 形,变得平和恬静、温文儒雅。这与其说是公共空间在电子化、数字化时代的拓展,毋宁说 是公民对选举的介入变成了一种私人化的审美活动??对“剧中人”形象、演技、口才的欣赏 与评估。至此,存在于广场的潜在风险已经被全然化解。 但同时,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在虚拟的广场,人民或者说大众的权力实际上被消 解了,剩下的只是消极承认(而不是积极行动)的权力:不认可布什就认可克里,没有第三 者可以选择。人民自身亦被碎片化了,每个人各自为阵、互不相干??这也正是剧场的一个特 征:济济一堂的观众其实彼此孤立。人民不是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而只是代数意义上的集 合,名为“主权者”,实际上不过是无权者的虚假组合。 简言之,虚拟广场为人们保存了个人理性,却剥夺了集体行动之可能。于是,我们可以 这样概括总统辩论的故事情节:由两位总统候选人、主持人和少量现场观众组成剧组(这其 实是议会政治的翻版??主持人相当于议长,现场观众相当于议员),全美的公民都是只能 看、不能说(说了也没人听得到)的场外观众。虚拟广场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扩大的剧场。 面向广场的两种方式 前文实际上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即存在两种向广场索取权力的方式:一种是一元的演 说,譬如恺撒和希特勒;一种是二元(甚至多元)的辩论,譬如布什与克里。二者虽然都以 语言艺术来表达权力诉求,但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在演说的过程中,领袖人物与大众之间只有灌输与呼应的关系,而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 对话??即以平等和理性为前提的对话,领袖的言说已经被先验地假定为真理,剩下来的事情 只是如何使大众接受和拥戴;同时,民众内部也几乎没有沟通与交流,有的只是集体无意识 ,人与人相互刺激、相互感染,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像瘟疫一样流行。这种局面一旦形成,就 再也没有人可以质疑领袖意志的正确性与权力的合法性,异议分子被当成敌人受到排斥和迫 害。在一元化的演说中,作为演说者的领袖同时也是大众的征服者,由演说而获取的权力也 必然是一元的、带有专制性质的,在芸芸众生之上对应的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君主”。 辩论则天然具有二元乃至多元的品质,地位平等的论辩双方构成一组对立的元素,主持 人作为仲裁者维持辩论的规则和程序,现场观众不仅是评委(以掌声和日后的选票来“打分 ”),而且可以通过提问、诘难介入到辩论的过程当中。其中辩论双方是对抗性的,通过言 语和观点的交锋使高下贤愚、是非真假逐步展现。主持人是中性、调和的因素,确保双方遵 从规则和理性,使辩论不至于沦为泼妇骂街??对抗之中又体现节制与宽容。现场观众作为大 众的代表(虽然并不一定是选举出来的),从各自的知识背景和价值立场出发,以发问的形 式来考验双方的政治智慧和风度。但最终的裁决者还是场外数以亿计的观众,他们的选票将 决定辩论者的政治前途。 其实辩论本身跟治国才能并无多大关联,除了可以让政治家向人民展示自己以外,它无 非是以一种诗意的方式重申主权在民的原则:政治家变成靠演技吃饭的演员,而民众则成为 一言九鼎的大奖赛评委。可以说,辩论的品质也就是民主政治的品质:多元、理性、宽容、 多数裁定原则。 也许有人要说,在美国总统的竞选过程中,演讲的次数只怕还要远远多于辩论吧?不错 ,但是由于存在两个或多个候选人,就使得演说就不再是某一个领袖人物的独家推销活动, 而变成了执政理念与政策取向的竞争??这恰恰是辩论的精神所在,只不过具体到某一个选区 多了一点时间差:今天布什方唱罢,明日克里又登台。 有必要说明,我这里并无褒扬辩论、贬抑演说之意,只有当二者作为获取政治权力的方 式时,才存在上述政治倾向上的分野。实际上,美国的总统辩论也并非当选总统的决定性环 节,但它无疑具有某种政治象征意义。是采用演说还是辩论来争取民众的支持,代表着两种 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前者强调同一,注重权威;后者讲究制衡,向往民主。 美国的总统选举决不是一场政治闹剧,虽然或多或少包含了若干剧场元素,认真揣摩其 中的每一个环节与细节,也许可以从中发现许多值得我们思考和学习的东西。 注释: [1][2][3]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上海三联书店2003 年,第226页,第147-148页,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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