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termark]写到这里的时候,全中国都进入到了比较荒唐的年代。我的家里,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个又一个风波。耿直如爷爷,又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大概在1957年之前,在党领导鼓励党员多提意见的时候,都天真的以为,看见不平的事情,应该提意见的。忘了说了,爷爷在解放前,好像因为家穷,所以顺利的站对了边,加入了“我党”。而且,解放后,百废待兴,像他这样的会计人才,是很缺乏的。听说他是江苏省会计界的元老,什么审计会计师,注册会计师考试的卷子,都是他出的,闲时再靠写点参考书,就是会计界里的什么《数学精编》、《题典》之类的,来赚零花钱。所以,解放初期,爷爷是很意气风发的。 奶奶这时候,也加入了“我党”,也做了会计,好像她一生都是追随爷爷的。不过,女生的优势这时候就明显了。在领导眼里,一个能干的、恃才放旷的小伙子,大概是远不如一个听话的、温顺的,长得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的。而且,最主要的是,开始“反右”后,爷爷是很快就被划到右边去了,而谨言慎行的奶奶,却是显得“又红又专”。甚至,她当年和爷爷的私奔,都成了“勇敢冲破旧家庭樊篱”的例证!于是,党领导来了,很严肃地提出了,现在我们觉得超级愚蠢,但当时的人觉得很神圣的提议:“小邵,你和小吴要划清界线,你们离婚吧。” 奶奶没有详细地告诉我到底那些领导说了多少次,用了多少威逼利诱,她只是淡淡地说,总之,她不答应。直到后来,我读了很多文革的小说,看了很多电影电视,才知道奶奶要做出这个决定有多艰难,要有多大的勇气,又要做出怎样的牺牲。当时,奶奶已经有4个孩子了!如果离婚,组织上会再安排婚姻,而且,奶奶是党内重点培养对象,她的仕途或者事业,也许会从此一步青云;而不离婚,面对的,除了工作上的压力,更多的,是生活的窘迫,和精神上的屈辱。。。。。。 可是,奶奶就这样决定了,然后,就是“反右”、“自然灾害”、“文革”。。。。。。 奶奶和爷爷被下放到南京附近的一个农村,叫江浦。在那里,在当地“西华大队”最烂的一块地上,盖了个小茅草屋,安家了。我的爸爸,作为最小的儿子,有幸和太婆留在南京城里。我的姑姑、大伯、二伯,都下乡种田了。奶奶过的,是比刚嫁到我家来时更窘迫的生活。每个月,最有营养的,是因为她的工龄,发的一点黑豆。就这些,还省下来捎给在城里的太婆和我爸爸。偶尔,奶奶会偷偷带爸爸上街,去买一点绿豆糕吃,满足小儿子的馋瘾,也满足母亲的心理。老爸每次说起这些,都是很甜蜜,因为他觉得,奶奶没有带他的其他几个哥哥姐姐出去吃,说明还是最疼小儿子。不过后来我开始怀疑,因为奶奶给我的印象,总是把东西平均分配给四个子女,甚至连孙女儿,都尽量平均。做母亲的,哪有真正偏心的。手心手背,不都是肉么? 所以,很有可能,奶奶偷偷带每个孩子分别上街,这样,每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吃到东西,都很开心,而作为母亲的,又不用花很多钱,大人的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这段时间,奶奶和爷爷,是真的“共患难”了,而且,想来,爷爷对奶奶是心存很多歉疚的。很多苦,奶奶,没必要吃的。可是她无怨无悔,就这样开开心心的走过来了。奶奶也有不高兴,发脾气的时候,但那是对孩子。我的爸爸,曾经因为爷爷是右派所以自己选不上班长,然后气的回家扔书包,说不上学了。 奶奶当时,就狠狠抽了爸爸一巴掌,一生中唯一的一巴掌。爸爸说,他到现在都记得奶奶当时说的话:“永远不要怪你的父亲!别人瞧不起你,你就应该更加努力,让人家不得不尊重你!” 爸爸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发这么大的火,然后,奶奶就开始哭,哭得好伤心,哭的爸爸心里生疼生疼的。。。。。。 我到今天都觉得,爸爸今天的奋斗,是来自于奶奶的家教的。爷爷,习惯了奶奶持家,已经不大管事了。尤其是发现“言多必失”后,爷爷的性格有了很大的转变,开始沉默,开始会打哈哈,开始睁只眼闭只眼。 然后,一晃,就变成我记忆里的爷爷,一个胖墩墩的,成天笑眯眯的,就喜欢听京剧养些花花草草的老人家。而奶奶呢,虽然80年代后,也胖了,但她还是很精干,每天操持家务,算帐算得不亦乐乎。从小我就听过无数次奶奶教导妈妈,以及其他众多儿媳妇们,应该怎样存钱,买什么国库券。。。。。。 其实爷爷比奶奶懂得多,只是,在外面操持事务的,已经全是奶奶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小学4年级的一次语文期中考试,作文题目是《**情深》。这个题目里的空当,可以选“父子”、“母子”、“同学”等等。我当时,写的是《夫妻情深》,写的就是爷爷和奶奶。其实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爷爷和奶奶曲折的故事,我只是自然而然的,觉得他们俩每天晚上互相搀扶着去散步,夕阳下两道----不,是一道----长长的身影,真的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画面。我也没见过爷爷奶奶拌嘴,倒是常看见他们像小孩子一样互相撒娇,然后嗔怪来嗔怪去,好甜蜜的生活。我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幸福生活,维持不了多久,原来老天爷也会妒嫉,原来好人不一定好命。。。。。。 1995年6月9日,奶奶突然的走了,很突然,很突然。我到现在都记得,一开始家里试图瞒着爷爷,然后,终于瞒不住的时候,爷爷突然像发狂的狮子一样,要冲过去看奶奶的遗体,然后我的叔伯婶婶多少人去拉他,才把他拉住。。。。。。 我也记得,然后爷爷中风了,赶紧又四个儿女家庭,夫妻孩子轮流值班陪护,足足护理了两个多月,才让他慢慢调整过来。再然后,爷爷回到家里,每天听收音机里的京戏,同时开着电视,也不换台,就这样呆坐一整天,睡着了也不知道。我的妈妈、婶婶们轮流下了班赶去做饭,一开始大家不知道,还家家都以为老人需要进补,熬鸡汤。 爷爷也不说,给他什么就吃什么,差点又吃成胆固醇超高。奶奶已经把爷爷惯坏了。过去,爷爷习惯了只吃放在面前的菜,反正过一会儿,奶奶会把远处的菜换过来; 爷爷也不知道家里的肥皂放在哪里,自己的袜子还有几双,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个是知道的,爷爷和奶奶共同养了一院子的花,那是他们俩最喜欢倒腾的东西。给奶奶开追悼会的时候,挽联是爷爷亲笔写的,很长,我却只记得了八个字“老榆臂断,杜鹃孤红”。 我不明白指的是什么,然后爷爷说,他们俩养的杜鹃花,往年都开很多花的,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只开了一朵,孤零零的一朵;而老榆树,是当年他们俩定情的时候,在苏州城里的那棵树下立过誓言。奶奶刚走,爷爷怎么也不相信奶奶真的就离去了,硬拖着爸爸陪他从南京赶去苏州那座山上去看,然后,就呆呆的发现,原来不知道哪一天打雷,把老榆树的一支大枝丫劈断了。。。。。。 看到那棵榆树时,爷爷真的傻了,原来,冥冥中,已经注定,两个人要分离。可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呢? 为什么,不能让奶奶多过点好日子呢? 为什么,当她的儿女都事业有成,当她的孙女儿们结婚、出国、工作,儿女孙辈再也不需要她操心的时候,她都看不到了呢? 家里在江浦找了一块私人坟地,托当年下放时认识的好朋友一家照料。现在,坟里葬着我的太婆,还有,我的奶奶。每年,爷爷会带着我们全家去扫墓,他会在太婆的坟前跪下磕头,在奶奶坟前却只是鞠躬。爸爸说爷爷封建,爷爷也不理会。然后,从来没见去过菜场超市的爷爷,会从兜里掏出几块桃酥,放在奶奶坟前,喃喃地说:“淑真,带来你最爱吃的桃酥,慢慢吃啊。这次,我保证不会跟你抢了。。。。。。” 一阵微风吹过,纸钱开始飘舞。 远远的,好像有悠扬的歌声回荡: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就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完) [/watermark] |